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主题: 陆文夫:美食家(四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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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 陆文夫:美食家(四)   
luoyalong





头衔: 海归上尉


加入时间: 2005/05/27
文章: 41
来自: beijing
海归分: 8377





文章标题: 陆文夫:美食家(四) (1025 reads)      时间: 2005-8-09 周二, 21:58   

作者:luoyalong海归商务 发贴, 来自【海归网】 http://www.haiguinet.com

南瓜之类
万万没有想到,一个好吃的人和一个反好吃的人居然站到一起来了!“文化大革命”中我成了走资派,朱自冶成了吸血鬼,两个人挂着牌子,一起站在居民委员会的门口请罪。朱自冶成为吸血鬼犹可说也,我成了走资派……也有道理。因为在困难年过去之后,我觉得时机已到,可以对过去的改革加以检讨,再也不能硬把白菜炒肉丝塞到人家的嘴里了。何况当时的形势和人们的要求也逼着我的转变。领导上提出要开高级馆子、卖高价菜,借以回笼货币。我们本来就是名茶馆,更是义不容辞的。人们在困难年中饿坏了,连我这个素以不馋而自居的人,也想吃点好东西。妈妈也到自由市场上去游转,五块钱一斤豆油,十块钱一只鸡,看了摇头惊呼,还是笑嘻嘻地拎一只回来,加水煎熬,放在我爱人的面前:“吃吧,孩子,这两年苦坏了你!”老人说这话的时候眼泪都掉下来了,其实我爱人的浮肿病早已消退。只有小女儿兴高采烈,到处宣扬:“我们家今天吃了一只鸡!”好像发生了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!高价菜又把朱自冶吸引到我们的店里来了,而且是和孔碧霞一起来的。两个人虽然没有套着膀子,却是合拎着一只大草包,一人抓住一个拎襻,想视而笑,十分亲热。那包里装满了高级糖,高级饼,两人刚刚剃过高价头,容光焕发,喜气洋溢,一股子高级香水味。金钱又发生作用了,那垂老的爱情当然是可以弥合的。
二十元一盆的冰糖蹄膀,朱自冶一下子便买了两只,分装在两个饭盒子里。我和朱自冶自从拉了那趟南瓜之后,见了面都要点头,说两句天气,以纪念那一段共同的经历。困难终于过去了,店里有了东西卖,我也觉得增添了几分光彩。看见朱自冶来买蹄膀便和他搭话:“好呀,老顾客又回来啦!”朱自冶也高兴,笑着,拉拉我的手,可那话却是不好听的:“没有办法呀,蹄膀和冰糖自由市场上没有,只好到你们店里来买老虎肉!”“噢……那你为什么不趁热吃,带回去给孩子?”“不不,你们的蹄膀没烧透,不入味。我们带回家去再烧一下,再用半斤鸡毛菜垫底,鲜红碧绿,装在雪白的瓷盘里,那才具备了色香味。你们的菜呀,还差得远呢!”我听了有点懊丧了,当年不该把南瓜分给他三分之一。可我也接受了教训,决不把这股气扩散到别人的头上去。一九六三、一九六四年的供应情况又和大跃进之前差不多了,我要致力于炒虾仁,使人对这美好的日子留下更深刻的记忆,人总不能老是后悔。可这恢复工作比我当初的改革要困难百倍,从精细到粗放,从严格到马虎,从紧张到懒散,从谦逊到无理,都是比较容易的,要它逆转可得费点劲儿哩!
包坤年早就不当“店小二”了,这是在我的启发下改变的。他的行政职务虽然还是服务员(对此他很有意见),服务的时候却像个会议的主持人,高坐在那会场似的店堂里。吃客拥进店堂的时候他便高声大喊:“喂喂,不要乱坐,先把前面的桌子坐满!听见没有,你为什么一个人溜到窗子口?”“同志,请你来一下。”“要点菜吗?看黑板,都写着咧。”“同志,我想要两只苏州名菜。”“名菜?每一只菜都有名字,写得清清楚楚的。”
几乎每天都有吃客吵到我的面前:“我们是来吃饭的,不是来受气的!”我忙着给人家赔不是,同时抓紧时间开会,做思想工作,订服务公约,批评别人,检查自己。还得感谢我们苏州的滑稽艺术家张幻尔(愿他安息)。他那时编演了一个滑稽戏,名叫《满意不满意》。这戏还真帮了我不少忙,我还请他到店里来做了一次报告,他的报告比我的报告有效,所以便招待了他一顿,没有收钱,是在宣传费用中报销的。
以上种种,到了“文化大革命”中自然就成了罪孽,说我是全面复辟了资本主义,伤天害理地强迫革命群众去服侍城市里的老爷!张幻尔的那一顿饭也不是好吃的,他陪着我狠狠地被斗了一整天!
包坤年成了头头了,对准着我造反。他那时有一种错觉,认为打倒了局长便可以当局长,打倒了经理便可以当经理。局长已经被人家抢先打倒了,他也只好屈就点,马马虎虎地先当个经理。包坤年确实也具备了各种对我造反的条件:历史清白,一贯拥护革命路线,最最难得的是在一九六三年便抵制过我的复辟行为,遭到过我的残酷打击!这话也并非完全捏造,一九六三年我是批评过他,他那名菜都有名字的妙语,还被报纸上的一篇文章引用过,虽然没有点名,总会有点压力。所以他在控诉我的罪行时总是义愤填膺,热泪盈眶:“那时候黑云压城城欲摧,我势单力薄,孤军奋斗,只好暂时屈服在他的淫威下面,我盼啊,盼啊……”包坤年经常在店堂里看小说,词儿是不少的,也不空洞,他对我的情况十分熟悉,重磅炸弹都捏在他手里。那时候他老是跟着我转,我也把他当作左右手,可算是无话不谈的。诸如我小时候曾经帮朱自冶买过小吃,住了他家的房子不给钱等等。有些话是为了说明旧社会的不平,有些话纯属闲聊,并无目的。包坤年把这些事儿都串起来了,批道:

“这个死不悔改的走资派,从小便被资本家收买,眼看蒋家王朝的末日已到,便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混入我解放区,混入革命队伍。解放初期伪装积极向上爬,攫取了权力;一有机会便全面复辟资本主义,为他的主子效力!”这些话虽然不合事实,却也很有逻辑性。我是在蒋家王朝末日已到时到解放区去的,解放初期我是很努力,当了经理当然有了权力,一有机会是改变过经营管理!任何事情只要先把它的性质肯定下来,怎么说都有理,而且是不需要什么学问的。“白马非马”,如果我首先肯定了你是只马,那就不管你是白的还是黑的,你怎么玄也休想滑得过去!要不然的话,世界上的黑白为什么会那样容易被颠倒呢?也有人是出于一种好奇心理:“是呀,哪有房屋资本家是不收房钱的?不是一天两天啊,一住几十年,这里面到底是什么关系?”这些人并无恶意,只是想知道人与人之间的秘密关系。包坤年可要抓住这些关系做文章了,立刻通过居民委员会去外调。这个朱自冶呀,没说头。他除掉好吃之外还有个致命的弱点——怕打。当包坤年把袖管一捋,桌子一拍,他就语无伦次,浑身发抖。“说,你有没有收买过高小庭?”“收……收买过的。”“怎么收买的?”“经常给他钱。”“在什么地方给的?”“在酒店里。”“总共给了多少?”“大……大约有几十万。”“啊!这么多的钱你是怎样从银行里取出来的?”“用,用不着取,是零钱,对对,是伪币。”幸亏包坤年要比我的老祖母明白得多,如果他也只知道铜板和银元的话,很可能要闹笑话,几十万元的伪币只是一包香烟钱。“伪币?……伪币也是钱!快说,解放以后你们是怎么勾结的?”“没有。解放以后他对我不大客气。”“胡说,把他带走!”“啊啊,我该死,我忘了,困难年他还给了我一车南瓜哩!”该死的朱自冶呀,他忘了说三分之一,为了这个数字,还害得我多挨了几拳头!
这下子不得了啦,证据确凿,罪行累累!更不得了的还在后面呢,三转两绕把个孔碧霞也牵出来了。她的前夫解放前夕逃往香港,困难年还从香港给她寄过罐头,秘密指令就藏在罐头里!她是潜伏特务,我和特务内外勾结,窃取国家机密……包坤年看的都是反特小说,看多了自己也会编。你看:天亮前的三点五十五分,朱自冶穿着一件美制的雨衣(那件破雨衣确实是美国货),歪戴着一顶鸭舌帽(没有戴),站在电灯柱下徘徊,连续不断地抽了五支香烟。准四点,高小庭拉着板车从巷子里出来,左右这么一看,轻轻地说了一声:“走……”故事的开头很有吸引力,因而十分畅销,到处请他去作批判发言。他没完没了地讲着。我弯成四十五度角站在那里,还要不时地回答问题:
“你有没有罪?”“有罪,我有罪!”我确实承认自己有罪。当年包坤年听说杨中宝到孔碧霞家吃饭,便编造出杨中宝开地下饭店,而且还有个妖里妖气的女人收钱。我不但没有批评他,却从自己的需要出发,对他重用,加以鼓励。如果编造谎言能得到好处的话,那他为什么不编呢?好处越大,他就会编得更加离奇!“回答,你是不是罪该万死!”
我拒不回答。我不想死,我要活。我有错误要纠正,还有那愿意为之牺牲的共产主义事业……拳头又落到我的身上来了,打得并不重,却像刀尖刺在心头,我总觉得包坤年握着的刀柄,有一半儿是我作成的!居民委员会也不能没有表示,可那批斗的事儿都给包坤年包了,他们捞不到,只好勒令我和朱自冶、孔碧霞早晨到居委会的门口请罪。我和朱自冶终于站到了一起!
挂着牌子站在居委会的门口请罪,那滋味比“押上台来”更难受。押上台去向下一看,黑压压的一大片,也不知道有几人是我认识的。站在居委会的门口就不同了,巷子里早晨进出的都是熟人。那拎着菜篮的老太是看着我长大的,那阿嫂结婚的时候曾经请我坐过席,那孩子嘛……前几天见了我还喊叔叔哩!我低着头不敢看人,人们也不忍看我。好端端的一个人,又不偷又不抢,怎么突然之间像个吊死鬼似的,胸前挂着个牌子,一动不动地竖在那里!有人绕道走了,绕不掉的人便匆匆地奔过去,装着没看见。偏偏我又能从他们的脚步和鞋袜上看得出是谁。看得最准确的当然是我的妈妈了,她小时候缠过足,后来才放开,那双半大的脚围着儿子转过多少回啊,如今是那么沉重而零乱,歪斜而迟疑。
只有阿二满不在乎,他走到我身边便高声咳嗽,轻轻地说:“别着急,先熬着点。”
孔碧霞可熬不住呀,她是个爱打扮而又讲风度的人,如今剃了个阴阳头,挂着个女特务的牌子站在那里。特务而加女字,更容易引起人们的注目和非议,因为谁都不会想到女特务会做菜,总是想到女特务会搞一些乱七八糟的男女关系。再加上那个该死的朱自冶,居然交待他曾经看到孔碧霞从外国罐头上剥下商标纸,一直压在玻璃台板里,破四旧的时候才烧毁,使得包坤年的故事里又多了一个情节。这密码就在商标纸的背后!孔碧霞又羞、又恨、又急,站了不到半个小时便砰然一声倒地,满脸鲜血,人事不省。亏得居委会主任并不存心要和谁作对,便叫人把她搀回去。
我对朱自冶更加反感了,请罪的时候都离他远点,表示我和他并非同类。你朱自冶好吃倒也罢了,在那样的情况下,好吃根本就算不了一回事体。可你为什么那么怕打,为了一时的苟安,竟然不顾夫妻情义,提供那种不负责任的细节。由此我也得出结论,好吃成性的人都是懦弱的,他会采取一切手段,不顾任何是非,拚命地去保护、满足那只小得十分可怜而又十分难看的胃!
第二天一早,阿二带着二十多个搬运工人来了,一个个身强力壮,头上戴着柳条帽。队伍由一部大榻车开路,榻车上装着杠棒、绳索和铁钎。车子到了我们的面前时便往下一停,有人大喝一声:“是谁叫你们站在这里的?”朱自冶又吓了,慌忙回答:“是居委会主任。”阿二把手一挥:“去几个人,把主任找来。”五六个人同时拥进大门,把主任拉到了大门口。“是你叫他们站在这里的?”“是的,请问你们是哪一派的?”居委会主任感到有些来者不善。“我们是杠棒派,告诉你,这里不许站人,妨碍交通!”说着便有人到榻车上,抽杠棒,拿铁钎。居委会主任连忙摆手:“革命的同志们,这件事情可以商议,可以商议。”阿二说:“这样吧,如果你觉得不好交待的话,那就叫他们到拐弯的弄堂里去扫地。”居委会主任是个很有社会经验的人,他立刻明白了阿二的用意,也没有必要冒挨打的风险,便对我们挥挥手:“回去,各人回家去拿扫帚。”阿二高兴地瞟了我一眼:“不许偷懒,扫得干净点!”我听了暗自发笑,那拐弯的弄堂是条死弄堂,总共不到三十几米,划不了几扫帚。
可是我却无法和朱自冶分开,我扛着扫帚进弄堂,他也紧紧地钉在我后面,我扫他也扫,我歇他也歇,还要找机会向我表示谢意:“还是你的朋友好,够交情!”我忍不住叫出来了:“我的朋友是不讲吃喝的!”

殊途同归
其实并不是别了三日,三三得九,整整九年我没有见过朱自冶。他大概还住在五十四号里,我与全家下放到农村去了九年。九年的时间不算太短了,所见所闻再加上亲身的经历,足够我进一步思考吃饭的问题。在思考中度过了五十大寿。
过生日的那一天,妈妈杀了一只老母鸡,开后门弄来一斤洋河大曲,闷闷地喝了几杯。三杯下肚之后突然惶恐起来,怎么搞的,什么事儿还没有干呐,却已经到了五十岁!解放初期我和五十多岁的老先生一起开会,上下台阶都要看着他们,防止有个闪失什么的。在我的印象中,年过半百已经是老人了;在农民的生活中,五十岁的人如果有儿有女而且儿女都很孝顺的话,他是不挑重担的。“一事无成两鬓斑,常使英雄泪满衫”,我虽然不是英雄,却也流下了几滴眼泪。我在泪眼与醉意中胡思乱想:如果能让我重新工作的话,我第一要……第二要……简直像在做梦似的。梦也是一种预感吧,它有时候也能实现,只是实现起来不如梦中那么容易。
灾难过去之后,我又回到了苏州。这一次可不是背着背包回来了,一家大小,瓶瓶罐罐,台凳桌椅,农具家具装满了一卡车。我对苏州城有点不习惯了,觉得它既陌生又熟悉。大街小巷都没有变,可是哪来的这么多人哩!苏州人没有事儿并不是游园林,而是荡马路。如今,你连过马路都得当心点!在大街上碰到多年不见的熟人时,只能站在人行道的边上讲话,讲话要提高嗓门,还不停地有人从你的肩膀上擦来擦去。大批下放并没有能减少城市的人口,却把个原来比较安静的城市涨得满满的。涨得我连个安身之处也没有了,只好借住在亲戚的家里。也好,这下子可以和那朱自冶离得远点,他在城东,我在城西。组织部的同志找我去谈话,那位同志也和我差不多的年纪。当年要饿我三天的老部长早已不在了,愿他安息,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,他在另外一个城市里“自动跳楼”。什么都懂的丁大头也不在了,他就死在“什么都懂”的上面,而我这个什么都似懂非懂的人却活到了今天……“组织上考虑,你还是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,有什么意见?”
我什么意见也没有,只是感到一阵心酸,忍不住自己的眼泪。如果坐在我面前的还是老部长的话,我会和他抱头痛哭的!老部长啊,你再也用不着饿我三天了,我已经深深地懂得了吃饭的意义;放心吧,丁大头,我再也不会硬把白菜肉丝塞到人家的嘴里。我要拚命地干,我要把时间放大三倍,一份为了老部长,一份为了你……“不要激动,过去的都过去了,困难还在前面。”我点点头。这是用不着说的,每次灾难都是首先影响到吃饭,灾难过去之后第一个浪头便是向食品市场冲击,然后才想到打扮,想到电风扇和电视机。
我的估计没有错,但是还有两点没有估计在内。十年动乱以后乱是停止了,可那动却是大面积的!人们到处走动,纷纷接上关系,访战友,看亲戚,老同学,老上级,有的被关押了十年,有的从反右以后便失去了联系。人们相互打听,谁谁有没有死,谁谁又在哪里。“好呀,看看去!”几乎是每一个家庭都会发生一次惊呼:“啊呀,你怎么来啦……”我虽然反对好吃,可在这种情况之下并不反对请客。我也是人,也是有感情的,如果丁大头还能来看我的话,我得好好地请他吃三天!
还有一点没有估计在内,那就是旅游的兴起。旅游这个词儿以前我们不大用,一般地都叫作“游山玩水”,含有贬义。现在有新意了,是领略祖国的山河之美。不管是什么意思,我都不反对,人是动物,应该到处走走。特别是欢迎外国朋友们来走走,请他们看看我们民族的文化,顺便赚点儿外汇。别以为苏州的园林都是假山假水,人工造的,试问:世界上哪有一种文化不是人为的?真山真水虽然伟大,但那算不了文化,是上帝给的。何况苏州的园林假得比真的还典型、集中、完美,全世界独一无二,不是吹的!
苏州的饭菜呢?经理。在这个古老的天堂里吃和玩本来是并驾齐驱的,你既不反对请客,不反对旅游,还欢迎外国朋友,那就不能落后,落后了是要挨打的。
可不是,开始的那阵子人们意见纷纷,什么吃饭难呀,品种少呀,态度坏呀。有人提意见,有人发牢骚,有人指着我的鼻子骂山门。那包坤年还和一帮年轻的吃客打了起来,真的挨了几拳头!没有办法,包坤年也需要有个恢复的过程。“文化大革命”期间他不是服务员,而是司令员,到时候哨子一吹,满堂的吃客起立,跟着他读语录,做首先……然后宣布吃饭纪律:一号窗口拿菜,二号窗口拿饭,三号窗口拿汤;吃完了自己洗碗,大水槽就造在店堂里,他把我当初的改革发展到登峰造极!
别人对我发牢骚,我也对别人发牢骚,我的牢骚只能私下里发:“现在的事啊,难哪……”不能在店堂里发,如果伙着大家一起发的话,那不是要把店堂吵炸啦!我得注意点,年岁也不小了,不能那么毛毛糙糙。特别是对包坤年,得讲个团结,他整天都在等着我打击报复呢!不错,他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打过人,但也只是打过我,没有打过别人。朱自冶招得快,没有挨过打,孔碧霞也不是他打的。他自己也是上当受骗,又没有能当上经理,牢骚要比我多几倍!
包坤年挨了人家几拳之后,便到办公室里来找我,面部的表情是很尴尬的:“高经理,我……过去,对不起你……”
我连忙摇手:“算了算了,过去的事情别提,那也不能完全怪你。如果你是来检讨的话,那就到此为止;如果你有什么事儿的话,那就直说,不必顾虑。”包坤年翻翻眼睛,半信半疑:“我想……我这个人不适宜于当服务员,说话的嗓门儿都是两样的,容易惹人家生气。过去的那些年胡思乱想,都是不切实际。今后再也不能靠吵吵喊喊了,要凭本事吃饭,技术第一。所以我想好好地学点儿技术。”“你想离开饭店?”“不,那也是不现实的。我想去当厨师,学烧菜。不管怎么样,我学起来总比别人方便。”“噢……”我的脑子悠转着,考虑两个问题:一是包坤年的服务态度恐怕一时难改,很难保证他在相当长的时间内不和吃客打起来。二是厨房里确实也需要人,培养年轻的厨师已经成了大问题。我二话没说,马上同意。
包坤年十分满意,到处宣扬:“放心,这个走资派是不会打击报复的,我那么打他,他都没有记仇,你贴了张把大字报,发过几次言有什么关系!”别小看了包坤年的宣扬,还真起了点稳定人心的作用。人心思治,谁也不想再翻来覆去。牢骚虽多,可那牢骚也是想把事情做好,不是想把事情弄坏,只不过性急了一点。性急也是一种动力,总比漫不经心好些。我和同志们仔细地研究了吃客的意见,发现除掉有关服务态度之外,要求也很不统一。有的要吃饱,有的要吃好;有的要吃得快(赶着玩儿),有的不能催(老朋友相聚);有的首先问名菜,有的首先问价钱;有人发火是等出来的,有人发牢骚是因为价钱太贵。不能把白菜炒肉丝硬塞在人家的嘴里,可那白菜炒肉丝也是不可少的,只是要炒得好些。
我的思想也解放了,不搞一刀切,还引进了一点洋玩意。不叫大众菜,叫“快餐”,一菜、一汤、一碗饭,吃了快去游园林,否则时间来不及。其实那快餐也和大众菜差不多,只是听起来还有点效率。否则的话,人家一看“大众”便上楼,谁都欢喜个高级。我们把楼下改成快餐部,一律是火车座,皮靠椅,坐在那里吃饭也好像是在旅行似的。青年人特别满意,带劲儿,又新鲜,又花不了他们几个钱。我年轻的时候只知道拖拉机,他们现在比我们当年懂得多,还知道外国有种餐厅是会转的。怎么个转法我也不知道,反正在火车座儿里吃饭也有动的意味。当然,快餐的味道也不错,如果要添菜也可以,熏鱼、排骨、油爆虾、白斩鸡都是现成的。有个青年朋友吃得高兴起来还对着我打响指:“喂,最好来瓶威士忌!”这一点我没有同意,我担心那威士忌和伏特加也是差不多的。
楼上设立炒菜部,把会场似的店堂再改过来,分隔成大小不同的房间,一律是八仙桌,仿红木的靠背椅,人多可加圆台面,墙角里还放几盆铁树什么的。老年人欢喜怀旧,进门一看便点头:“唔,还是和过去一样的!”其实和过去也不一样了,如果真和过去一样的话,他们也会有意见:“怎么搞的,二十多年了,还是这样破破烂烂的!”
当我忙得满身尘土、焦头烂额的时候,背后也有人说闲话:“都是这个老家伙,当年拆也是他,现在隔也是他,早干什么的!”我听了心往下沉,什么,我也成了老家伙啦!老……老得还可以嘛,那家伙二字是什么含义?也罢,干活儿不能动手抓,总得使几样家伙的,何况我从拆到造也不是简单的重复,内中有改进,有发展,这就叫不破不立。遗憾的是从破到立竟然花去了十多年,我的心里也是不好受的。
改进店堂和引进一点洋玩意都好办,要恢复传统的名菜,全面地提高烹饪技术就难了,难在缺少人才。杨中宝和他的同辈人都纷纷退休了,有的是到了年龄,有的是想尽办法提早退休,好让子女顶替。名菜虽然都有名字,有些菜名,青年人连听也没有听到过,他们的心里也很急,纷纷要求学习,而且对杨中宝十分想念。许多人虽然没有见过杨中宝,但都听师傅说起过,说杨中宝的手艺如何如何,肯定也会说我当年对杨中宝是怎样怎样的。历史不仅是写在书中,还有口碑世代流传!
我决定去求见杨中宝,希望他不计前嫌,来为我们讲课,按教授待遇,每课给八块钱。我去的那天天下大雨,大雨也要去!杨中宝见我冒雨而来,十分感动:“啊……你还没有忘记我!”他确实老了,行动蹒跚,耳朵也有点不便。当我说明来意并作了检讨之后,他紧紧地握住我的手,拍拍我的手背: “你呀,还说这些干什么呢,那些事我早就忘光了。我只记得那里是我的娘家,我在那里学徒,在那里长大。我发过几次狠了,临死之前一定要回娘家去看看兄弟姐妹。你请也要去,不请也要去,听说你们现在忙得不错哩!”
我听了很感动,这是一个老工人的胸怀,也是一个老工人的心意,他对我们的事业是有感情的,那感情比我深厚。
杨中宝来了,是由他的孙子陪同来的。他先把我们的店里里外外看了一遍,不停地点头叫好,说是和过去简直不能比。特别是那宽大的厨房,冰箱,排气风扇,炊事用具,雪白的灶头,他当年在交际处也没有这种条件。我把所有菜单都请他过目,他看得十分仔细。
杨中宝开讲的时候,全店上下都来了,把个小会场挤得满满的。我请他解放思想,放开来讲,多讲缺点。可是杨中宝讲得很有分寸,入情入理:“我看了,你们工作得蛮好。要说苏州的名菜,你们差不多全有了,烧得也好。缺点是原料不足和卖得太多引起的。这事很难办,现在吃得起的人太多,十块八块全不在乎。据讲有些名菜你们连听也没有听见过,这也难怪,一种菜往往会有很多名字。比如说苏州的‘天下第一菜’,听起来很吓人,其实就是锅巴汤……”
下面轰地一声笑起来了。
“就是锅巴汤,你们的菜单上天天有。有些名菜你们应该知道,但是不能入菜单,大量供应有困难。比如说鲃肺汤,那是用鲃鱼的肺做的。鲃鱼很小,肺也只有蚕豆瓣那么大,到哪里去找大量的鲃鱼呢?其实那鲃肺也没有什么吃头,主要是靠高汤、辅料,还得多放点味精在里面。鲃肺汤所以出名,那是因为国民党的元老于右任到木渎的石家饭店吃了一顿,吃后写了一首诗,诗中写道:‘老桂开花天下香,看花走遍太湖旁;归舟木渎犹堪记,多谢石家鲃肺汤。’从此石家饭店出了名,鲃肺汤也有了名气。有些名菜一半儿是靠怪,一半儿是靠吹。”我向椅背上一靠,深深地透了口气。“你们的缺点也不少,为什么把活鱼隔夜杀好放在冰箱里?为什么把青菜堆在太阳里?饭店里的东西除掉酒以外,其余的都得讲究新鲜。过去有一只菜叫活炒鸡丁,从杀鸡到上菜只有三分多钟,那盆子里的鸡丁好像还在动哩!”
包坤年举手发言了:“杨师傅,请你说说,这么快都有什么秘密?”“也没有什么秘密,主要手脚快,事先做好一切准备,乘鸡血还未沥干时便向开水里一蘸,把鸡胸上的毛一抹,剜下两块鸡脯便下锅,其他什么也不管。这……这主要是供表演用的,也可以为厨师增加点名气。”
杨中宝为我们讲了两个多钟头,又到厨房里去实地操作表演;老人的兴致极高,不肯休息,回家后便犯老病,睡了十多天。我本来想打报告,把杨中宝请回来当技术指导,补足他的原工资,外加讲课津贴。现在再也不敢惊动他了,让老人安度晚年。青年人的学习热情很高,不肯罢休,说是刚刚听出点味道来,怎么能停下呢!这话很对,我过去没有重视人才,更没有想到培养的问题,现在悔之未晚,得加倍努力!想来想去,想出了一个主意:出招贤榜!谁熟悉哪个烧菜的名手,都可以推荐,不管是在职的还是退休的,讲一课都是八块钱,年老体弱的人,可以叫出租汽车去接。
这一下可坏了,一张招贤榜又把个朱自冶引到了我的身边!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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