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归网首页   海归宣言   导航   博客   广告位价格  
海归论坛首页 会员列表 
收 藏 夹 
论坛帮助 
登录 | 登录并检查站内短信 | 个人设置 论坛首页 |  排行榜  |  在线私聊 |  专题 | 版规 | 搜索  | RSS  | 注册 | 活动日历
主题: 梨花--ZT
回复主题   printer-friendly view    海归论坛首页 -> 海归茶馆           焦点讨论 | 精华区 | 嘉宾沙龙 | 白领丽人沙龙
  阅读上一个主题 :: 阅读下一个主题
作者 梨花--ZT   
ee




头衔: 海归上校

头衔: 海归上校
声望: 学员

加入时间: 2004/02/20
文章: 1238

海归分: 96083





文章标题: 梨花--ZT (404 reads)      时间: 2004-9-07 周二, 06:08   

作者:ee海归茶馆 发贴, 来自【海归网】 http://www.haiguinet.com

梨花

□ 杜若





我是一个异物,很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这一点。

小时候我住在一所寺庙里,从我记事起,就只有和尚与我作伴。

每天早晨,钟声在微湿的空气中荡漾开,我睁开眼睛,看见灰色的僧袍络绎地从我眼前经过。

很老的和尚,很小的和尚,年轻的和尚,中年的和尚。

我的生活里只有和尚,所以一度我以为我也是一个和尚。

那是佛教兴盛的年代,寺庙里总是香烟氤氲。透过淡青的雾气,和尚们像是融成了一大团含混不清的灰斑。

他们早晚诵经,那种舒缓而单调的声音,对我总有一种奇异的催眠作用。

“你真是一个异数。”有个老和尚对我说,“我活了一百多岁,只见过你一个。”

皱纹淹没了他的五官,只有他的眼睛在他脸上留下两点睿智的光芒。

他凝视我良久,长叹:“可惜,你没有慧根!”

两天后,老和尚圆寂了。

我有点儿难过,他是唯一一个跟我说过话的人。

别的和尚常常在我面前说话,却都不是对我说的。

某天,两个打扫院落的年轻和尚,站在我身边,谈论起一种叫“女人”的东西。我看见他们的眉宇之间,跳动着一种奇怪的暧昧。我从来没有在和尚脸上,看见过这样的神情。

我忍不住问:“什么是‘女人’?”

可是他们都不理会,就好像根本没有听见我说的话。

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,我见到了他们所说的“女人”,听说她是一个官家的小姐,在寺庙里斋戒,为她病重的母亲祈福。

她走进院落,长长的裙裾在她的身后轻轻摆动。我发觉那种布料很特别,轻而柔软,在阳光下泛出奇异的光彩,就如同层层涟漪,波光粼粼。

多年后,当我熟知了人间的一切,我知道那是绸缎。然而当时我却不知道,我的生活里,只有粗布做的僧袍,就像僧人的生活一样,枯燥、单调、黯淡无光。

我着迷地注视她身上的衣裳,却全然没有注意到她的人。

直到她走到我的面前。

她站了很久,然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
她的声音里有一种奇怪的力量,好像一只手在我的心头狠狠地捏了一下,我吓了一跳。当我抬起头,看见她眼底的悲伤,我竟也忍不住跟着有些悲伤起来。

她的丫鬟跟在她的身边,担忧地看着她。忽然,丫鬟仿佛很惊喜地叫起来:“小姐,看!多漂亮!”

她的手,好像是指着我。

可是我却看不见她指的到底是什么。我可以看见周围的一切,除了我自己。所以我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子的,那时候我以为人人都是如此,所以也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。

她凝神望着我,愁绪依然锁在她眉间,然而一丝很浅的微笑,慢慢地浮上她的眼角,就像一朵花,慢慢地绽放。

“是很美。”

她轻轻地抚摸我的身体,她的手温暖而柔软。我从来没有被人这样温柔地抚摸过,这感觉简直让我迷醉,我情不自禁地闭起眼睛。

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,已经不见了那女子的踪影。

她的祝祷没能挽回她母亲的生命,噩耗打断了她的斋戒。微雨的早晨,我看见她素白的身影从檐下匆匆而过,空气中弥漫着她留下的忧伤。

很多年的时间,在莫名的思念中过去,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,然而她的影子从来也未曾离开过我。








我的身边,种了两棵梨树。

春天来临的时候,枝头开满了梨花,有风吹过时,花瓣纷纷飘落,渐渐地积满了四周的地面,就像覆了一层白雪。

起先,庙里的和尚总是打扫得干干净净。

我不喜欢他们那么做,因为落花有一种悲伤的意味,让我想起那个美丽的女子。

和尚渐渐地少了起来,听说如今的皇帝不信佛了,寺院失去了往日的风光。庙里只剩下几个老和尚,每天有气无力地念经。无人打扫的庭院,落花积了起来。洁白的一层,而后枯黄,而后又覆上洁白的一层,周而复始。

无所依托的花魂,散落在周遭的空气中,它们不停地闲聊着。

久而久之,我发觉它们的话题永远只有两件事——“修炼”和“来世”。

对这两件事,我都没有任何兴趣,但我乐于听它们交谈,因为我一直都很寂寞。

可惜,它们也听不见我说话。现在我终于明白,不是没人愿意理会我,而是没人能听见我说话。我年复一年地沉默着。

那年,庙里来了一个道士。

河东又河西,这寺院的庙产早已尽归附近的一所道观。道士们近来常到这里来,他们肆无忌惮地拿走了很多东西。庙里只剩下两个老僧,他们如常地念颂经文,仿佛对周遭发生的一切,全无知觉。

这个道士,却很特别。

他很年轻,看起来不会超过二十岁。他身上的道袍好像已经很久没有洗过,覆满了尘土和污渍,然而他却给人一种奇异的清洁感觉。

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。孩子的眼睛清澈透亮,就像以前来庙里上香的贵妇,项间戴的水晶。

我好奇地看着他们,不明白像这样两个人,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所破败的寺庙里?

道士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眼,拍了拍孩子的头,俯身跟他说了什么。孩子欢喜地跑到一边去玩,道士便慢慢地走了过来。

已经很久没有人打扫过庭院,地上满是腐叶,道士毫不在意地坐了下来。

他侧面的轮廓异常柔和,额头光洁如玉。

他一动不动地坐着,就像庙里入定的老僧。

当我又将陷入自己的迷思,他忽然开口:“你想成仙吗?”

他的脸向前方微微扬起,就像是对着空气发问。

然而他随即转过脸,看着我重复了一遍:“你想成仙吗?”

我怔了一会,忍不住问:“你是在跟我说话吗?”

多年没有开口,我的声音干涩而生硬,连自己也觉得陌生。

“当然是。”道士说,“是不是从来没有人跟你说过话?”

“是啊。”我叹息了一声,忍不住又问了一遍:“你真的能听见我说话吗?”

道士没有回答,只是微微笑了笑。

我不由得欢喜起来,起先是一丁点儿,然后慢慢地荡漾开来,布满了整个胸怀。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时间,终于有人能听见我说的话。

我脱口问他:“你是谁?”

道士说:“我是玉清子。”

“你从哪里来?”

道士的脸上忽然露出一种迷惘的神情。“我也不知道。”他说。然后他又一次提出了那个问题:“你想修炼成仙吗?”

我从花魂那里知道修炼的含义,它们都期盼着得到仙缘,飞升成仙,就可以长生不老,不必再入轮回。可是我想不想成仙呢?

我考虑了很久,问:“成仙之后,是不是就不会再感到寂寞?”

一丝惊异的神情从道士眼里掠过,他长久地凝视着我。然后他说:“不,神仙也许是这世上最寂寞的人。”

我大笑起来,“既然如此,为什么我还要成仙?”

道士不说话,伸手轻轻地拍了拍我。他看起来只是一个弱冠少年,然而那瞬间他的神情却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,和我说过话的老和尚。

“随便你吧。不过以后你要是想成仙了,大喊三声:‘我想成仙’。我就会来找你。”

他站起来,好像是要走了。

我连忙说:“你能不能再回答我一个问题?”

他点头,“你问吧。”

我说:“你能不能告诉我,我到底是什么?”

道士若有所思地看着我,“你自己不知道吗?”

“我不知道。小时候我以为我是个和尚,可是现在我知道不是。我甚至知道我不是一个人,我不会走路,我没有手,我说的话没有人能听见,我看不见自己。我本来以为我永远也不会知道了,可是我遇到了你,所以请你告诉我,我是什么?”

道士默然良久,说:“也许你不知道,会更好?”

我固执地说:“不,我想知道。”

道士叹了口气,正想回答我的时候,孩子跑了过来。他惊异地看看道士,又看看我,问:“师父,为什么你要和它说话?它能听得见吗?”

道士微笑,“它听得见,它有心,所以它就能听得见。”

孩子睁大了眼睛,“可是,它怎么会有心呢?”

道士看看我,“所以它很特别。”

孩子好奇地看着我,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。

道士牵起他的手,转身走了,就像完全忘了我刚才的问题。

我很着急,如果他就这么走了,也许我一辈子都等不到第二个人能回答我。所以我准备大声喊住他。

他却忽然站住,回过头,笑笑说:“梨树,你是一棵梨树。”








自从我明白我并不是一个人,我想过各种答案,有些甚至匪夷所思。

却从来没有想到过,答案如此简单。

原来我只是一棵梨树,原来春天里覆满我脚边的白色花瓣,是从我自己身上飘落下来的。可是,我和我身边那些春华秋实的梨树并不一样。

我有心。

那么,为什么我却有一颗心呢?

日复一日,我不停地思索这个问题,却始终得不到一个答案。

这年冬天,寺院发生了一场大火。庙里只剩下最后一个老和尚,他在禅房里,没有出来。后来我想,也许他是故意不出来。

我身边的梨树,都在大火中死去,奇怪的是,我却活了下来。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有心的缘故?

断梁的碎片掉在我脚边,残留的金粉记录着这里曾有过的兴旺,然而现在,这里只剩下一片废墟。

此后我更加孤寂。








我数着枝头花落的次数,计算时间的流逝。

第十二个年头,我认识了一只蜜蜂。

每年花开的时候,都有很多蜜蜂来采蜜,我从未在意过。然而那一只,实在很特别。

它不像是来采蜜的。它像一只蝴蝶那样,在空中上下翻飞。然而它只是一只蜜蜂,所以这情形看起来十分可笑。

当它飞累了之后,它停在我面前的一块大石头上。然后,它抬起两根细细的前肢,像人那样,伸了个懒腰。

我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它惊跳起来,在空中盘旋着,警觉地四下张望。

我愕然地止住了笑,呆呆地望着它。

它来到我面前,死死地盯着我看。忽然它笑了,说:“原来这世上,不止我一个异物。”它的声音嘶哑,很难听。然而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跟我说过话,所以我并不在意。

我问:“为什么是异物?”

它奇怪地看看我,“你难道不觉得自己很特别吗?”它鄙夷地望着正在采蜜的同伴们,“跟那些愚蠢的家伙不一样?”

我说:“是啊,是很特别。”

它似乎很高兴,又像方才那样不断地在空中飞舞。然而我却不觉得这有什么值得高兴的。我问:“你在干什么?”

“我在汲取天地间的精气,”它边飞边回答我,“我在修炼。”

修炼,为什么每个人都要修炼?

“你想成仙?”

“是啊。”它忽然停下来,看着我问:“你不修炼吗?”

“我不想成仙。”我想起那个道士的话,“做神仙太寂寞了。”

“哼!”它冷笑,“谁说的?那一定是个做不成神仙的人。”

是么?我想起道士冰雪般的面容,将信将疑。

它重新飞舞起来,不再理会我。

我怔怔地看着它发呆。我想起那个困扰我很多年的问题,经过这么久我才遇到一个同伴,我不想放过这个机会。于是我问:“你知道不知道,为什么我们会这样特别?”

它停下来,困惑的看着我。良久,它才说:“我不知道。为什么你会想这样的问题?”它忽然不耐烦起来,“你可真是古怪。我必须专心,不专心就不能得道飞升,你这些奇奇怪怪的念头会打扰我。也许我应该换个地方修炼。”

我不由担心,怕它真的就此离去,这些年我实在太孤单了。我小心翼翼地说:“我不会再问你这些问题,你专心修炼吧。”

它看看我,没有作声。我想它其实也很寂寞,所以它也并不是真的想要离去。

它一直在我身边修炼,虽然它不再和我说话,然而望着它飞舞的身影,总感到从未有过的踏实。

夕阳西下时分,蜜蜂们都要回巢了,它不情愿地跟在后面。

我问:“明天你还来吗?”

它狡黠地看着我笑,“你很希望我来吗?”

我老老实实地回答:“是。”

它笑着飞远,风中远远地传来它的回答:“那我就来吧。”

整晚我未曾合眼,我莫明地紧张,担心它会食言。我呆呆地望着明月从东边升起,然后划过中天。静夜中,我的心跳清晰可闻,我第一次如此确知它的存在。

东方初白,第一缕阳光洒在我的脸上。晨曦中,我看见它随着蜂群迎面飞来。它看起来那样与众不同,我不由得欣喜若狂。

从此,它天天都来到我身边。

修炼的内容单调而枯燥,就像很久以前,僧人们念颂的经文。

有一次我问它,要这样修炼多久?

它说:“我已经修炼了九十年,再有十年就可以幻化人形。”

它这样说的时候,还扭动了几下腰肢,就像一个妖娆的女人。

我忍不住大笑。

它愠怒地瞪了我一眼,“等我能够幻化人形,我就会成为世上最美的女人!”

我不明白幻化成人形又有什么好?但是见它如此认真,我便不由自主地附和。

它又高兴起来。它总是这样,脾气来得快,去得也快。

当它在我身边飞舞的时候,我微笑地看着,从未感到过厌倦。我想,我真的孤单了太久。








时光,毫无滞塞地流逝。掐指算来,已是我和它相识的第十五个年头。

她用手推我,“怎样?”

我眯起眼睛,她在我面前得意地转圈。微风徐徐,衣袂轻扬,粉绿的软缎裙在阳光下有如波光粼粼。

“很好啊。”

她撇了撇嘴,“为什么你只会说这一句话?”

我说:“因为真的很好。”

她又笑了,嘴唇像月牙儿一样勾起,有如牙雕的面庞泛出喜悦的莹润。我不由得失神起来,她真的是一个很美的女子。

五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。

“我可以了!我可以了!”她赤身裸体地站在我面前,欣喜若狂地叫着:“你看,我可以了!”

“我太高兴了。”她抱住我,她温暖而柔软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,她的眼泪浸润了我的脸。

我们谁也没觉得那有什么不对——我是一棵梨树,而她是一只蜜蜂。虽然她已经幻化成一个女人,但我却仍然是一棵梨树。

然而,当我看着阳光下的她,却忽然想起那时她白玉般的胴体,不由一阵眩晕。

她又变回原形,在我身边飞舞,一如从前。我微笑地看着,也一如从前。

我问过她,为什么还要继续修炼?

她很认真地说:“幻化人形只是第一步,要想真正飞升成仙,还要修炼很多年。”

我忍不住说:“成仙到底有什么好?”

她沉思了一会,摇了摇头说:“我也不清楚。可是做了神仙,一定有很多好处,否则为什么有那么多人争着想成仙呢?”

我说:“你真的没有想过,也许做神仙并不好?”

“为什么你要这么说?”她盯着我看,“你已经说过好几次这样的话,是不是你不希望我得道成仙?”

我一怔,很久都没有说话。

她忽然叹了口气,“你总是有这么多奇奇怪怪的心事。你总是想得太多,所以你什么事也不会去做。”

说完,她又继续去修炼。

我觉得羞愧,她说中了我的心事。

我不希望她得道成仙,那样她就会离开我。我已经习惯了她在我的身边,回到从前那种孤寂的日子,让我感到有些恐惧。

她在阳光下飞舞,透明的双翼泛出金色的光芒,在空中划出一道又一道美丽的弧线。

我着迷地看着。

蓦地,我涌起一阵冲动。我大声说:“我希望你早日成仙,真的!”

她停了下来,静静地望着我,我也静静地望着她。

良久,她轻轻地说:“你放心,就算我成了仙,我也不会离开你的。”

原来她如此清楚我的心事,我的眼睛竟然有些湿润起来。








我觉得一切都让我心满意足,可是她却越来越沉默。

她常常一动不动地坐着沉思,我问她在想什么,她总是不肯说。我觉得她眉宇间锁着一丝忧愁,这神情让我也跟着忧愁起来。

有一天,她说:“你也一起来修炼吧。”

她已经很久没有劝说我修炼,我直觉地回答:“为什么要修炼?我觉得现在这样也很好。”

她回头看了我一眼。我有些惴惴不安,我想,如果她继续劝说,也许我真的会答应她。

可是她没有,她只是沉默地回过头去,我不由怅然若失。

我想她一定怀着很重的心事,否则她不会在修炼的时候,不小心撞进蜘蛛网里。我不知道断垣间何时结了一个蛛网,我听见她一声惊呼,抬起头时,只见她悬于游丝。

天地间,生生相克。

她虽然修炼多年,蜘蛛却仍然是她的克星。

她绝望的惊呼,像利刃划过我的心头。生平第一次,我后悔我未曾修炼,如果我能幻化人形,就能救出她。此刻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只黑色的大蜘蛛飞快地爬过去,朝她伸出了毛茸茸的前肢——

那个时候,我听见了一阵脚步声。

虽然轻得像风声,然而真的是脚步声,有人来了!

后来我一直在想,那座废墟,已经几十年没有人来过了,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会有人来呢?也许那就是缘分吧!

来人是一个书生,看起来像是迷了路,逡巡着走了进来。

她在蜘蛛的身下挣扎着,我焦急地喊着:“救救她!求你救救她!”可是他什么也听不见。

书生在我身旁站了片刻,茫然地四下望了望,然后转身想要离去。

我们只有这个机会,我当然不能让他走。我拼劲全身的力气,折断了一根枯枝,“啪”地打在他头上。

书生吓了一跳,他困惑地移动目光,终于看见了角落里的蛛网。

“咦?”

书生走过去,赶走了蜘蛛,救下了蜜蜂。

他把它捧在手心里,善意地对着它笑。那笑容连我都感到温暖,我从心底里感激,他真是个善良的人。

陡然,它飞起来,绕着书生,上下舞动。

我微笑地看着,就像以前看着它在我身边飞舞。然而,这景象渐渐变得刺目,就如同一根针,刺进了我的眼睛。

书生走了。它呆呆地望着那人消失的身影。

“他真是个好人。”

我默然不语,它的语气里有什么让我莫名地惶恐。

它有些奇怪地看看我,却什么也没有说,又开始顾自修炼。

我一瞬不瞬地盯着它看,睁得眼睛都酸了,也不肯眨一下眼睛,仿佛生怕闭上眼又睁开的时候,它已经不在了。

它沉思的时间越来越长,话越来越少,有时候它一整天都不跟我说话。它常常凝视书生离去的方向,然后发出一声叹息。我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忧虑,好像全无觉察。只要它还在我身边,我就满足了。

这样过了很多年。那书生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,我想他已经老去。我也已经活了很久,一般的梨树在我的年纪早已死去,而我的身体却像年轻时一样,毫无异样。我不无得意地想,毕竟我是一个异物,所以我才能陪伴它。

有天,当她又陷入沉思的时候,我忍不住说了出来:“你别再想他了,他说不定早就死了。”

她吃了一惊,然后她回头瞟了我一眼,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讥诮眼神。

我怔住了,隐隐明白我说了一句蠢话。

第二天,晨曦初现时分,我没有看见它的身影。多少年来,这还是第一次。

我有种不祥的预感,它不会来了。

果然,这一整天它都没有来。我夜不能寐地熬到了下一个天明,还是不见它的身影。

再下一个天明,依然如此……

她不辞而别,再也没有回到我的身边。

我怀着一丝希望,年复一年地等待着。一个又一个夜晚,我数着天上的星星,无法入睡。当我再也无法容忍的时候,我大声呼唤,四野回应着我悲哀的嚎叫。

我曾经度过很多年的孤单的日子,但那时我的心中并没有这样的牵挂。有时我会想起最初遇见的女人,但她只是一段故作忧伤的记忆。我回想回想它和她,一只蜜蜂、一个女人,每一瞬间的音容笑貌,都像有一把利刃划过。

它离去后的时间,对我失去了意义,我茫然地望着头顶的白花凋落,懒得再去计算。

终于,在一个梦中,我大声地喊:“我想成仙、我想成仙、我想成仙……”








我醒来时,发觉自己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。

我站在一个很干净的小院里,我身边是一棵桃树,前面摆了石桌石凳。一个二十七八岁的年轻男子坐在上面,他有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,就像贵妇项间的水晶。

我回想起梦中的情形,隐约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。所以我沉默着,等待有人来向我说明。

过了好几个时辰,年轻男子才站起身,他走到我面前,绕有兴味地打量着我,说:“你真的很有耐性。”

我不作声。我曾经沉默过很多年,几个时辰又算什么呢?

他继续说:“你不像我的师弟孟龙,他总是坐不住,过半个时辰就要玩。”他的眼角露出一丝笑意,“孟龙走了之后,我们这里只有我跟师父两个人,真有点寂寞。孟龙在的时候,我总觉得他吵,可是现在却有点儿想念他了。连他都能得道,你一定就更没有问题了。”

我仍然不说话。

他诧异地看我:“你不会说话?”他抓了抓头,“可是我记得,以前你跟师父说过话的呀。”

我这才开口:“师父呢?”

他笑了,“原来你还是会说话的。”

我又问:“师父呢?”

他正要回答,院门外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,他很高兴地说:“师父回来了。”

随着话音,玉清子走了进来,他肩上扛着锹,手里提着两串竹笋。进门就说:“徒儿,还不快接过去?累坏为师的老骨头了。”

“我说我去,你又不肯。”年轻男子埋怨着,接过他手里的锹和笋。

“老在屋里坐着,闷死了么!”

玉清子走到石桌边,坐了下来,然后抬头看着我。

他的面容,与那时没有丝毫的改变,依然年轻如弱冠的少年。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惫赖的笑容,但他的眼睛,却亮如星子。

“你终于来了。”他像多年前那样,若有所思地望着我,“你真的想好了吗?成仙之后,也许你会更加寂寞。”

我默然片刻,然后说:“我想成仙。”

他又凝视我良久,忽然问: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

我愣住了。

我和它在一起很多年,可是因为只有我们两个,所以说话的时候,从来不需要叫名字。我这才想起,它幻化人形之后,经常到人世间去,也许它是有名字的,只是我没有问过,它也没有告诉我。

“我没有名字。”

玉清子想了想,“那就叫你‘阿树’吧。”

从那天起,我像人一样,有了一个名字。








我和师父、大师兄秦风一起生活了一百年。

大师兄已经修炼千年,早可以得道,但他说他“懒得成仙”,我想,他也许是不忍心抛下师父一个人。

我的二师兄孟龙已经得道,却也不肯升入仙班,留在人间四处游逛。每过十年,他会回来一趟,他在的时候,院子里就会格外热闹。他总想劝说师父跟他一起出去云游,大师兄便会极力阻止。在那几天,大师兄总是愁眉苦脸,好像二师兄回来是让他很头疼的事情,但我知道,其实他心里很高兴。

师父和大师兄相处的时候,总是惫赖地嘻笑,全不像一对师徒。听大师兄说,师父已经修炼了三千多年,他本来早已经得道,却因为玩耍真火,不小心烧掉一本天书,而不能列入仙班。大师兄这样说的时候,忍不住哈哈大笑。

然而,偶尔我看见师父独自坐在院子里,他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天际,脸上分明有一种极深的忧伤,我便不免怀疑那种说法。

师父只在我面前才会流露出那种感情,也许因为那时我还是一棵树,所以他会忘了我的存在。

当我还是一棵树的时候,虽然师父和大师兄都会来跟我说话,但陪伴我的,只有身边的桃树。它只是一棵普通的桃树,却执意也要修炼,师父说,它还要五百年,才能与人交谈。

我却不同,因为我是一个异物。

那个问题依然困扰我。我问师父:“为什么会有我这样的异物?”

师父没有回答,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我,眼中似乎有一丝怜悯。

这样的眼神让我有些不舒服,此后我便不再问。

我专心地修炼,浑然不觉时光的流逝。

夜深人静时,它的身影就会浮现,依然像利刃一样割痛我的心。我只有更努力地修炼,才能压制这种痛苦。

拜师的第十年,我幻化了人形。

我是一个英俊的男人,看起来像是有三十多岁。师父说,这是因为我做梨树的时间太久了,所以年纪大些。

我从铜镜中,好奇地打量我自己。我想像它看见我时的表情,禁不住兴奋莫名,竟有些迫不及待地想要飞升成仙了。

在第一百个年头的最后一天,师父开启了一坛酒。

酒是师父自己酿的,采集终南山的鲜果,在地下埋藏了百年。

泥封开启,馥郁的香气仿佛弥漫了终南山的每个角落,琥珀色的液体注入白瓷酒碗,在阳光泛着令人迷醉的光彩。

“这是你来的那天,为师酿成的,现在正好为你饯行。”

我一惊,“饯行?”

师父笑了,“傻孩子,你已经修炼完满,明天就要飞升成仙啦。”

大师兄也笑了,“阿树,你是我们几个人里修炼最短的,可却是第一个成仙的。”

他们的笑容里,带着一丝惆怅。

我还来不及高兴,就已经感到了离愁。我很想说:“我不成仙了。”可是我知道它在仙界等我,我要去见它。

第二天一早,仙界使者前来引领。

我进屋去向师父告别,他正闭目打坐,只是挥了挥手。

可是当我就要离开房间的时候,忽然听见一句:“小心大神伏羲。”

我怔怔地回过头,他依然低垂着眼皮,一动不动地坐着,仿佛那句话并不是他说的。











使者引导我到北天门,然后就化作一阵青烟消散了。

我茫然地站在门口,不知该如何是好。

“新来的?”

我听见女子的声音,转过头去。

她穿着粉色的裙子,赤着脚站在草地上,她的脚像白玉一样,露珠从她的脚背上滚下来。她望着我,目光淡漠。

我还是很高兴,她是我在仙界遇到的第一个人。

“你一定是个法力卑微的小仙。”她上下打量了我几眼,问:“你的师父是谁?”

“玉清子。”

“玉清子?”她想了一会,摇了摇头,“没听说过。怪不得,使者会把你抛在这里。他们都只会趋炎附势,如果你是二郎神或是西王母的门下,他们才不敢这样对待你。”

我怔怔地听着,二郎神、西王母、趋炎附势,这里是仙界。

等我回过神来,她已经转身离去。她走路的姿态优美异常,就像一阵风拂过草地,轻柔得不着痕迹。

我追上去,跟在她身后。

一路上,我看见无数的奇花异草,亭台楼阁,全都美丽无伦,令人目眩神迷。

悠扬的乐声飘来,我朝花丛里仔细地张望着,却看不见一个人影。

女子忽然停下脚步,回过头看着我:“你为什么要跟着我?”

我结结巴巴地说:“我、我、我不知道该去哪里……”

她的目光在我脸上盘桓了片刻,“跟我来吧。”

她带我到了山坡上,一条清澈的小溪跳跃着淌过如茵的草地,在一小片树林中,建着一排殿阁。她用手指了指:“你就先住那里好了。”

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华丽的房子,呆呆地看了一会,才想起来问:“我应该住哪间?”

“这里的房子大多还空着,你喜欢哪一座,就住进去好了。”

我又怔了,“随便哪座?”

“只要还空着,随便那座都可以。”

我选了角落里的一座,屋前屋后都种着梨树。住在同伴之间,似乎能让我安心些似的。仙界的梨树看起来倒也没有什么不同,只是后来我发现,它们四季都开着雪白的花。

那天领我来的女子,名叫纷飞,是蝴蝶仙子。

我经常看见她,在草地上翩翩起舞,蜻蜓仙子为她弹琴,黄莺仙子轻轻哼着歌谣。她总是不穿鞋,白玉般的脚趾踏在碧绿的草地上,就像滚动的明珠。

这里的女人都很美丽,男人都很英俊,难怪有那么多凡人想要成仙。

我想起它,在人世间时,它总为自己的美而自负,可是在这里,它也许只是个寻常的女子。

我还没有见到它。当我问纷飞,有没有见过它的时候,她回答:“这里有许许多多的蜜蜂仙,你连名字也不知道,怎么找呢?”

我问了很多人,他们也都摇头说不知道。我却并不失望,我有无穷尽的时间,一定可以找到它。

仙界的生活悠闲而单调。相识的仙子们,每天聚在一起弹琴、唱歌、舞蹈,看得多了,也就觉得寻常。

我问纷飞:“难道你们一年到头,就只做这些事吗?”

“是啊。”

“不觉得无趣吗?”

她有些奇怪地看看我,说:“我们修炼成仙,不就是为了一年到头,只做这些事吗?”

她想了想,又说:“当然也可以继续修炼,也许能成为上仙。不过我们的出身都很低,很难再继续修炼了。”

她的语气总是平淡的,就像她脸上的神情。

仙界的人都是一样的神情,似乎他们都已经没有了感情。后来我才知道,他们的修炼都得摒弃七情六欲,所以当他们得道的时候,就已经不会哭,也不会笑了。

纷飞问:“难道你不是这样修炼的吗?”

我摇摇头。

“那么,你怎么可能修炼成仙呢?”

我想了很久,回答说:“也许,因为我是一个异物吧。”


作者:ee海归茶馆 发贴, 来自【海归网】 http://www.haiguinet.com









相关主题
演奏一曲《梨花颂》以谢各位带来的美好的歌声和戏曲 高山流水 2019-2-22 周五, 11:08
交作业:【梨花颂】片段 高山流水 2019-2-21 周四, 16:38
梨花开放 海天文学 2015-3-11 周三, 15:36
【梨花颂】梦圆学唱京戏 高山流水 2014-3-21 周五, 10:09
]【五月风】开心豆妈演唱; 《梨花颂》 (真人剧照) 高山流水 2013-6-02 周日, 11:19
[分享]每周一首现代诗:杏花开了梨花开 --赵丽华(梨花体) 生活风情 2012-9-26 周三, 22:18
打酱油的和梦圆为铁女梨花【骄傲】! 高山流水 2012-8-18 周六, 22:36
送给小九[那些年那些花]“梨花又开发” 梦圆祝九儿生日快乐! 高山流水 2012-7-01 周日, 11:33

返回顶端
阅读会员资料 ee离线  发送站内短信
  • 梨花--ZT -- ee - (11859 Byte) 2004-9-07 周二, 06:08 (404 reads)
    • 2 -- ee - (11584 Byte) 2004-9-07 周二, 06:10 (153 reads)
显示文章:     
回复主题   printer-friendly view    海归论坛首页 -> 海归茶馆           焦点讨论 | 精华区 | 嘉宾沙龙 | 白领丽人沙龙 所有的时间均为 北京时间


 
论坛转跳:   
不能在本论坛发表新主题, 不能回复主题, 不能编辑自己的文章, 不能删除自己的文章, 不能发表投票, 您 不可以 发表活动帖子在本论坛, 不能添加附件不能下载文件, 
   热门标签 更多...
   论坛精华荟萃 更多...
   博客热门文章 更多...


海归网二次开发,based on phpbb
Copyright © 2005-2024 Haiguinet.com. All rights reserved.