施燕华回忆邓小平接受法拉奇采访

施燕华,曾任外交部翻译室主任,中国驻卢森堡大使。20世纪70—80年代长期为

邓小平等党和国家领导人担任英文翻译。本文据采访施燕华同志的记录整理。

1980年8月21日、23日上午,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两次接受意大利著名记者奥琳

埃娜•法拉奇的采访,我有幸担任这次采访的翻译。这是我翻译生涯中最具挑战性、

也最重要的一次任务。邓小平的睿智和风范令我至今难忘。
法拉奇是意大利《晚邮报》的记者,也是世界各国重要报纸的自由撰稿人。她曾

采访过世界上许多领导人,法拉奇写的采访文章在世界各大重要报纸刊登,很有影响

。她对自己想要了解的问题,刨根问底,穷追不舍,有时甚至到了尖刻、失礼的地步

。正因为法拉奇的这些特点,她多次要求采访邓小平都被我方主管单位拒绝。但她不

达目的绝不罢休,去意大利总统佩尔蒂尼那儿“走后门”。佩尔蒂尼是法拉奇父亲的

朋友,当时刚好要访华,法拉奇就以此为理由说:“我帮你先去造舆论。”佩尔蒂尼

几次找到中国驻意大利大使说这件事情,使馆立即向国内报告,邓小平看到报告后很

快就批复同意。
1980年8月20日下午,我接到通知,下午到民族饭店见法拉奇,为她第二天采访

邓小平做准备。法拉奇是个高个子,着装随意,上身穿黑色针织圆领衫,下身穿一条

紧身蓝布牛仔裤。我坐下后,她郑重其事地谈了这次采访的重要性。说要让世界得到

关于中国的第一手信息。觉得要了解中国的走向,邓小平是关键人物。
本来法拉奇要求采访两次,我方没有同意,只允许她采访一次。这次接见的安排

很特殊。过去邓小平会见外国记者时,中国记者都有“特权”。他们可以摄像、录音

,而且可以发表。可这次不行,因为法拉奇提出她要独家报道。所以,这次会见时,

中国摄影记者拍了几分钟的照片就退场了。当时在场的只有邓小平、外交部新闻司司

长钱其琛、法拉奇和我,还有一个记录员,就我们五个人。
法拉奇毕竟是有经验的老记者,一坐下来,就把录音机放在茶几上。其实,第一

次坐下来面对这位世纪伟人时,她对采访能否成功,心里也没底。似乎为了给邓小平

一个好印象。她说:“明天是您的生日,我要祝贺您,祝您生日快乐!”邓小平幽默

地说:“明天是我的生日?我从来不关心什么时候是我的生日。”法拉奇说:“我是

从您的传记中知道的。”邓小平说:“就算是吧,也别祝贺我。我已经76岁了,到了

衰退的年龄啦!”法拉奇说:“我父亲也是76岁,我要这么对他说,他肯定会打我两

巴掌的。”邓小平说:“当然不能对你父亲这么说。”
采访就在这样轻松的气氛中开始了,但并不是整个过程都是轻松的。第一次谈话

基本上是围绕对毛主席的评价进行的。
作为西方记者,法拉奇对毛主席有不少错误的认识,所以她以犀利的提问风格紧

追不放,她说:今天人们把很多错误都归咎于“四人帮”,这符合历史事实吗?听说

中国人说“四人帮”时,伸出的却是五个手指!
邓小平对如此唐突的问题并不计较,只是报以一笑,说:必须清楚地区别毛主席

的错误和“四人帮”的罪行,性质是不同的。毛主席一生中大部分时间是做了非常好

的事情的。没有毛主席,至少我们中国人民还要在黑暗中摸索更长的时间。邓小平列

举了毛主席对中国革命的贡献,同时也指出了毛主席在50年代后期开始犯的一些“左

”的错误。
法拉奇又绕着弯子问了许多关于毛主席和“四人帮”的关系问题。她说:当你们

审判“四人帮”和开下一届党代会时,都会提到毛,如果其结果与你们预期的相反呢

?邓小平回答说:我们要对毛主席一生的功过作客观的评价,我们将肯定毛主席的功

绩是第一位的,他的错误是第二位的。毛主席有许多好的思想,我们要继承下来,他

的错误也要讲清楚。
邓小平接着说:“我们不但要把毛主席的像永远挂在天安门前,作为我们国家的

象征,要把毛主席作为我们党和国家的缔造者来纪念,而且还要坚持毛泽东思想。”

当时天安门广场上还挂着马克思、恩格斯、列宁、斯大林的像。法拉奇对挂斯大林的

像很不理解,她看来,斯大林一无是处,赫鲁晓夫极好。在谈话中,她与邓小平争论

起来。法拉奇最后问;“那么你觉得斯大林比赫鲁晓夫好?”邓小平抓住她问题的实

质,一针见血地回答:“我要告诉你,我们决不会像赫鲁晓夫对待斯大林那样对待毛

主席!”邓小平指了指法拉奇的笔记,说:“请你一定要把这句话记下来。”在邓小

平整个谈话中,两次指着法拉奇的笔,让她记下来,这是第一次。
法拉奇对邓小平关于斯大林的评价不能理解,她坦率地说:“我有一句话,希望

您听了不要生气,这不是我说的,西方有人说您是中国的赫鲁晓夫!您对此有何看法

?”
这句尖刻的话使会见厅的空气瞬间凝重起来。我心里有点儿嘀咕,她怎么问这样

挑衅性的问题?真不懂事!而且还很不礼貌。我很担心邓小平听了会不高兴,但是作

为翻译,必须忠实地表达对方的意思。邓小平听了后,不但没有表示丝毫的怒意,相

反却报以爽朗的大笑,他以平静的语气从容地回答说:“哦,在西方他们称我什么都

可以,但是我对赫鲁晓夫是了解的,我个人同他打了十年交道,我是了解这个人的,

把我比作赫鲁晓夫是愚蠢的。”
邓小平之后宽容地说:“看样子,我们在这个问题上达不成协议了。这样吧,你

保留你的观点。我保留我的。我们不谈赫鲁晓夫了。”
一场关于赫鲁晓夫的争论就这样结束了。
使法拉奇百思不得其解的是,在毛主席领导期间,邓小平的政治命运几起几落,

但他仍那样尊重毛主席。法拉奇忍不住问:“您经历三下三上而复生,有什么秘密?


邓小平愉快地笑了:“没什么秘密。就是有时候他们觉得我还有点用……外国朋

友也常问我,怎么能经受这么多的坎坷。我想因为我比较乐观,但这还不全面,全面

的回答是,因为在我内心深处,对毛主席寄予希望,我知道他了解我。
法拉奇可丝毫不留情面,继续追问:但是毛主席并不喜欢您。他说,您耳朵不好

,却总挑离他最远的位置坐。也不问他的意见,自行其事。邓小平坦然地说:他是说

过这些话。不过也不是针对我一个人说的。他也经常说别人不征求他的意见,不听他

的意见。这是因为他后期有家长作风,不容易听进不同意见。如果你不了解这些,你

就不会理解为什么会爆发“文化大革命”。
法拉奇又转到邓小平的个人生活问题上来,她问:“您在江西做什么?”邓小平

答:“一天劳动两个小时。”法拉奇问:“当时您是否非常气愤?”
邓小平笑说:“我这个人从来不喜欢气愤。因为这是政治问题,没有气愤的必要

,气愤也不解决问题。“邓小平还说,是毛主席保护了他。在江西,毛主席安排人负

责他的安全。
法拉奇露出钦佩而又迷惑的神气,当然她是难以理解一位无产阶级政治家的胸怀

的。这是一个在“文化大革命”中历尽磨难的人,又是一位伟大的政治家。他本人和

家人都曾遭受很大的冤枉,但他不是从个人恩怨来看这个问题,而是从政治的高度,

从国家、民族的前途来考虑问题。我当时听了邓小平的话都很感动。
整个谈话中,邓小平从不谈自己对革命的贡献。法拉奇忍不住打断他的话:“您

为什么不提自己的名字?”
邓小平笑了:“我算不了什么。当然我总是做了点事情的,革命者还能不做事?


在第一次谈话结束前,法拉奇还不知道邓小平会同意她再谈一次,她有一个问题

,如鲠在喉。不吐不快:“邓先生,像您这样的人为什么总是处于二把手的地位?为

什么您总是当副手?”
邓小平似乎觉得这问题问得很没有必要,他笑着回答:“现在的岗位没有影响我

的工作。”他进一步透露,为了打破干部终身制,他和一大批老同志都将退居二线,

让较年轻的人来担任国家领导人。
法拉奇想知道邓小平对自己是怎么评价的?邓小平坦然地回答:“我自己能够对

半开就不错了。但有一点可以讲,我一生问心无愧。”邓小平第二次指着法拉奇的笔

说:“你一定要记下我的话,我是犯了不少错误的,包括毛泽东同志犯的有些错误,

我也有份。只是可以说,也是好心犯的错误。不犯错误的人没有。”
第一次谈话从上午十时开始,直到十二时十分。双方交流十分快捷、畅通,不知

不觉到了吃饭时间。邓小平似乎言犹未尽。他主动提出:“怎么样,到吃饭时间了,

肚子要‘闹革命’了。看来你的问题还没问完。我们找时间再谈一次吧。”他可能觉

得关于毛泽东的评价们问题还没谈透,所以主动提出来再谈一次。法拉奇喜出望外,

我看她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,连连说:“好啊,好啊!”
8月23日上午,邓小平又见了法拉奇一次。两次加起来约有4个多小时,邓小平重

点谈了对毛主席的评价,并对国际形势作了深刻的分析。第二次谈话结束时那小平高

兴地站起来,与法拉奇握手告别。他幽默地说:“怎么样,我考试及格了吧?”法拉

奇连忙说:“精彩极了!”
4个多小时的谈话,气氛确实比较紧张,法拉奇的提问咄咄逼人, 有时还打断邓

小平的话.但邓小平驾驭着整个采访过程。他从来不回避问题,很平静地、坦率地对

所有的问题都给予简明扼要、一针见血的回答;也没有显示出不耐烦、着急或生气,

即使是最令人尴尬和不礼貌的问题,邓小平也只是一笑了之。手这么一摊,甚至大笑


法拉奇对这次采非常满意。当年8月31日、9月1日,西方各大报纸都连载了法拉

奇采访邓小平的全文,引起强烈反响,人们对中国正在进行的改革开放有了进一步的

认识。法拉奇接受美国电视台采访时说:“我所采访的世界领导人中,没有一个人能

像邓这样坦率、深入地谈论历史问题。他超越了个人恩怨谈历史问题,是谈得很深的

。”法拉奇认为,对邓小平的采访,是她事业中最成功的一次。同年9月,法拉奇写

信给邓小平感谢他接受采访,在信尾她写道:“采访(邓小平)是我的宿愿。我曾经

担心语言障碍会妨碍这一愿望的实现,现在看来,这一担心是多余的。”
(《环球视野》摘自2007年第2期《党的文献》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