国民党高层有一个被胡适戏称为「低调俱乐部」的沙龙,汪精卫当然是这个「俱
乐部」的灵魂。但「不能打」还不是动机,只是一种认识和判断。毕竟这个「低
调俱乐部」的人并非个个走上了汪的道路(如胡适),毕竟「不能打」后面还有一
个「却不能不打」。我认为,汪精卫对日议和的动机是很复杂的,不可能简单地
归结为哪一类。根据其人的经历、性格、地位、信仰,及后来的所作所为来看,
毋宁取其所言,动机中包含有救国救民之心。有意思的是,在国民党内,真正的
主和派原是蒋介石,而汪精卫是对日主战派。一九叁一年的九一八事变,一九叁
二年的一二八事变,一九叁五年的古北口之役,他都主张和日本人打。倒是蒋介
石,九一八事变中的「不抵抗政策」,一九叁叁年出卖华北的塘沽协定,摧残察
绥抗日武装,一九叁五年华北特殊化的何梅协定,都是其一手导演的杰作。不料
后来倒转过来,蒋介石成了抗战到底的英雄,汪精卫却走上主和的道路。陈公博
回忆,汪始有主和倾向,实为长城古北口之役,前方将领回来报告,都说「官兵
无法战争,官兵并非不愿战,实在不能战,因为我们的火力比敌人的火力距离太
远了,我们官兵看不见敌人,只是受到敌人炮火的威胁。」及至一九叁六年西安
事变后,汪更加认为,中日应寻出一条和平之路,否则一旦开战,只是便宜了苏
联。

我相信,汪精卫是一个爱国者。至于卖不卖国,怎样卖,那是第二个问题。

有人会说,都到那样一个地步了,还侈谈什么爱国?说得好,对敌妥协不言爱国
,败军之将不言勇。几十年,上百年,甚至数百上千年以来,我们都是这样认为
的。说到底,动机并不是最重要的,也永远争论不清。再崇高的动机,如结果一
团糟,也不能拿「好心办坏事」开脱其咎。反之亦然。何况所有的推断,都只是
推断而已。对于历史人物的评价,关键要看其所为,究竟给这个国家和民族带来
了怎样的影响。具体到汪精卫,主要应该讨论第二个问题,即卖不卖国,而不是
爱不爱国的问题。

汪精卫发动「和平运动」,其负面效应显而易见,几乎所有涉及这一议题的文论
都做过分析,这也正是定其汉奸罪的根据。大致有:签订不平等条约,丧权辱国
;成立傀儡政府及伪国民党中央,分裂抗战阵营,打击了民族士气;为逃兵尤其
是降将提供了「合理」藉口;粉饰了日本侵略军的亡华阴谋;积极反共,而共产
党当时是抗日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;协助和维护日军对沦陷区的统治,镇压地下
抵抗运动;提供日军侵华的物资资源;让日本腾出手来,发动太平洋战争,等等

这些指控都没错。所有这些负面效应,都是汪氏「和平运动」必须付出的代价,
因为他是作为「战败一方」与敌议和。抗战的最后胜利,推翻了汪氏付出这些代
价的合法性和合理性,其最大的代价如承认「满洲国」之类都是可以收回的;万
一抗战不能取胜,那么中国至少可以守住已经签约的这条底线。事实上,谁也无
法断言中国将取得最后的胜利。即使在今天,我们仍然对当年那场战争的惨胜感
到侥幸,如释重负。在国家生死存亡的危险时刻,以战为主,以和为辅,和战并
用,这是一种明智的抉择。既要有「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新的长城」的义勇,也要
有以暂时的妥协保全实力留有退路的灵活。即连领导抗战到底的蒋介石本人,也
从来没有放弃过对日和谈的可能,这不是他的动摇和软弱。延安的共产党与日军
暗中交涉,也不能说是通敌和叛卖。正如历史选择了蒋介石作为抗战的领袖,能
够担当议和重任的人选,遍观当时之中国,也非汪氏莫属了。

「中国不是我卖得了的」

汪精卫在对日议和中,其个人表现的勇气和一定的原则性,连日方都为之敬重。
据胡兰成回忆,当时任日本驻南京大使馆一等秘书的清水重叁,曾参加多次汪精
卫与日方的重要会见,私下叹道:「我在旁看着,这边是战胜国,坐着我们的大
臣,大将与司令官,对方是战败国,坐着汪先生,但是比起来,只见汪先生是大
人,我们的大臣大将司令官都藐小了,惟有近卫公与汪先生坐在一起还相配。汪
先生的风度气概,如山河不惊,当时我嘴里不说,心里实在佩服。」(《今生今世
》)

日汪和约,当然是不平等条约。中国人对于签订不平等条约者,一概斥之为汉奸
,如秦桧,如李鸿章。汪精卫就更不用说了。苏俄逼使中国允许外蒙独立,时任
国民政府外交部长的宋子文借故推脱,乃至辞去外长,为的就是不担汉奸罪名。
南京失陷时,日本通过德国大使陶德曼向中国政府提出一份「和约」,汪精卫劝
行政院长孔祥熙签字,孔不敢签:「汪先生,我没有你的胆子,我背部受不了两
颗子弹。」

汪精卫虽有「胆子」,也不敢贸然签字,他知道这一笔下去非同小可。他不怕「
引刀成一快」,却害怕当卖国贼,留下千古的骂名。一份「和约」,往往复复逐
条讨价还价好几个月才出台,按说是毫无意义的。日本最后投降,这份条约成了
废纸,而汪氏亦未能逃脱卖国的骂名。但他的几番坚持达成协议,还是尽可能地
争得了国家的尊严和利益,甚至赢得了对方的敬重,及一部分日本官员的同情。
而这份和约,至少在沦陷区,在日本投降前的数年时间内起了作用。

汪精卫一方争的是哪几条呢?一,中华民国国号、首都南京、青天白日国旗、叁
民主义国策不变;二,日军必须从中国撤退;叁,日军占领区的中国法人以及个
人所有的铁路、工厂、矿山、商店、一般住宅,应迅速归还;四,不承认满洲国
。如果这几条完全得以实现,平心而论,那就不是不平等条约,而是平等条约了
。日本政府方面自然不会同意,提出:一,由于叁民主义是排日抗战的根源,应
当修正这一理论;二,青天白日国旗仍为抗战的重庆政府使用,并成为日军进攻
的目标,为避免混淆,图案应予修改;叁,日军占领的住宅、工厂、商店可以归
还,但铁路在战争期间由日方管理,待全面和平后立即归还。这叁条,第叁条可
以理解;唯第一、二条,连日本专门派做对汪工作的「梅机关」主要成员犬养健
也认为过分,「因为自古以来,无论什么样的战胜国,还没有连对方国家的建国
原理及国旗图案都加以干涉的先例。况且,这又是超越胜败的两国间的和平运动
。」(犬养健《扬子江今天仍在奔流》)

这两条虽然过分,却都是虚的,也与前几次日方提出的「和平条件」不一样。这
是因为日方内部对中国问题一直有较大分歧,日本政府迭次换届,其政策波动、
摇摆,有时不免生疏和荒唐,或节外生枝。总之,汪精卫遇到的对手是十分难缠
和蛮不讲理的,远远超过了他预先的估计。但他走到了这一步,已无可回头。经
过大半年的苦争,一九叁九年十二月叁十日,汪精卫在上海签订《日支新关系调
整纲要》,主要内容为:

承认满洲国;确保日本在中央政府的外交、教育、宣传、文化以及军事等各方面
的权利和合作关系;承认日本在内蒙、华北、长江中下游、厦门、海南岛及其附
近岛屿的政治、经济以及对地下资源的开发利用权利;承认在以上地区的防共和
治安的驻兵权;中国对于日军驻扎地域及其与此有关地域的铁路、航空、通讯、
港口、水陆等应适应日本军事上的需要;在中央政府及各级机构中聘请日本军事
、财政、经济、技术顾问,确保《纲要》及其秘密附件中所有条款的执行。

此《纲要》简直就是一份战胜国对战败国的占领宣言,令许多主导此次「和平运
动」的日方和汪方人员大感意外。最早秘密潜往东京,与日本取得和谈联系的国
民政府外交部亚洲司司长高宗武立刻退出汪集团,离开上海回到了重庆,并在香
港《大公报》披露《纲要》的全部内容。与他同时返回重庆的还有陶希圣。汪精
卫本人也既忧且惧,草案签字后流着泪说:「这个文件说不上什么卖国契。中国
不是我卖得了的,我若签字,就不过是我的卖身契罢了。」

为什么「中国不是我卖得了的」?因为上述地区为日军所占领已成事实,你签不
签约,反正是拿不回来的。用汪氏集团第叁号人物周佛海的话来说,「沦陷区是
蒋先生把它丢掉了的,不是我们把它丢了的,我们今与日本交涉,只有收回多少
的问题,没有丧失多少的问题。」(为《中华日报》撰写的社论)这话有漏洞,因
为蒋先生虽然把它丢了,但始终没有同意给人家,还要坚持打回来。但汪氏「和
平运动」与蒋介石的政见分歧就在这里:我认为打不赢,所以才同意把你丢掉的
给人家;如果你打得赢,那我同意给人家的也丢不掉。即如台湾,是清朝把它丢
掉了的,抗战胜利,不是仍然要回来了吗?

当然,汪精卫的观点与周佛海还不一样,他认为「凡中华民国的事,即无论是蒋
先生作的或谁沦陷的,我们皆应负责。」他甚至表示:「我们做和平运动是为使
抗战有终之美,不是为与抗战敌对。」(胡兰成《今生今世》)

事实上,东北不是打不打得赢,而是根本就没让打给丢掉的。满洲国的成立,中
国也没向日本宣战,差不多是默认了。西方各国,直到今天出版的二次大战世界
地图集,仍将满洲国划为独立于中国之外的一个国家。汪精卫只是无可奈何承认
既成事实。就在此密约签署前四个月,汪在上海召开「国民党第六次全国代表大
会」,统计出缺席代表人数名单上,赫然印着「东叁省代表」的字样。汪政府成
立后,汪曾到「满洲国」访问,在盛大的欢迎会上,他满含热泪地说:「我们以
前是同胞,现在是同胞,将来还是同胞!」一言既出,令在座的日军司令官为之
瞠目。

承认满洲国,同意以日占区的物资资敌,是汪政权的底线。也就是说,他的卖国
,他的坏,基本上到此为止。

密约的披露,产生了间接效应。原持观望态度的美、英、法等西方国家,开始支
援中国抗战,包括贷款、向远东地区增兵,中国孤立无援的局面终于打破。因为
它们看到了,坐视日本侵略中国的可怕后果:西方国家在华利益亦将受到威胁。

汪政权对中国有无好处?

付出了如此代价的汪精卫政权,究竟对中国有没有好处呢?我以为,这是评说其
功罪的关键所在。

汪政权的建立,使中国的沦陷区有了一个「合法的」中国政府。这个「合法」,
是对日本而言,并为日本所承认的。至于它为不为全中国人民所承认,为不为国
际间所承认,那倒没关系,不承认反而更好。事实上,除了日本、伪满洲国,先
后承认汪政权并建立外交关系的国家及政府还有德国、意大利、匈牙利、罗马尼
亚、丹麦、西班牙、克罗地亚、斯洛伐克、保加利亚及法国维希政府。由汪精卫
的「伪政权」取代梁鸿志的「维新政府」,及名义上统括华北的伪政府,代表中
国的沦陷区向日方进行交涉,可以最大限度地赢得对方的尊重,及中方的权益。
有人会说,充当人家的????,人家还有什么尊重可言?话不能这么讲,就算是走
狗也有其尊严和权利。至少,你得尊重它的生存权,尊重与它的合作关系,尊重
它对你的态度,尊重你自己对它的承诺,一定程度地尊重国际间公认的外交准则
。就沦陷区的人民而言,也必须接受日本占领的事实。敌人来了,你可以跟他打
,打不动的可以去逃难。而绝大多数的人是逃不走的,没法逃也不知往哪里逃。
他们注定要留下来,在侵略者的统治下生活,他们注定要当「良民」。有幸生活
在大后方的人,有幸逃出来的人,也许可以理直气壮,可以同仇敌忾,誓死与祖
国山河共存亡;今天的人们,也可以高喊「不自由毋宁死」的口号。但如果你不
幸生活在当年,又不幸身陷敌人的铁蹄之下,沦为亡国奴,你是不会轻易去死的
。即使不是你自己,而是你的亲人,你的好友,你会希望他们以血肉之躯去拼死
反抗,作无谓的牺牲吗?如果是我,我希望他们都千万别死,好好活着,至少也
得「赖活着」,活到抗战胜利的那一天。

既然如此,沦陷区最好有一个中国人的政府,而非直接由日本人来统治。你可以
说,有时候中国人比日本人还坏,也就是????有时比主子还坏。但这情况毕竟不
多,如果这是一种通常现象,那咱们还要抗日干什么呢?让日本人占领整个中国
岂不是更好?中国人对中国人,有时比日本人对中国人还坏;但日本人对中国人
,永远不能像中国人对中国人那样好。这道理我想应该很好懂。

日本侵占香港叁年又八个月,没有建立一个由英国人或是中国人组成的傀儡政府
,而是以日中将矶谷廉介为香港总督,直接进行统治。香港居民的日子,就比汪
政权领辖的沦陷地区及「满洲国」更为艰难。一年之内五十万居民被遣送内地,
发行军票以完全取代港币,实行搜刮和大批徵用民工,导致经济崩溃、长期饥饿
,民生苦不堪言。直至七十年代,香港人对日本人的憎恨,仍能使偶尔被认出来
的日本游客自况为过街老鼠,随时准备拔腿而逃。

汪政府成立后再无大屠杀

比较之下,被日本侵占时间超过香港两倍的上海,情况却反要好得多。除了军事
占领、政治控制、异族统治的屈辱感之外,基本上维持了社会和经济秩序,生产
活动如常,市场活跃,「戏院依然高堂满座,酒楼门庭若市,笙歌处处,虽似商
女晚唱,毕竟无门前冻骨,这便是张爱玲小说的社会背景,虽无爱国主义洋溢其
间,但楼台春梦,也是另一种真实,真实到在一定期间遭到排斥,但在更长时间
内却深深感染人心,受到喜爱。」(徐宗懋《日本情结─从蒋介石到李登辉》)

在完全由日本人统治的香港,是绝无产生像张爱玲这样出色作家的环境的。如果
说张爱玲曾嫁给汉奸胡兰成,自己也有汉奸之嫌,因此其小说可能「粉饰太平」
的话(我以为现在持这种偏颇观念的人已不多了),那么与汉奸全不搭界的作家钱
锺书笔下的《围城》,描写沦陷后上海市民的生活画面,大抵也都是「正常」的
。更先沦陷的东北,在另一些作家的笔下,也有不少「承平时代」的景象。台湾
辅仁大学教授梅济民回忆学生生活的小说《哈尔滨之雾》,主人公成天沉迷在学
校之间的游泳、划船、和球赛中,还有与日本高校女生情感游戏。我接触的许多
在「满洲国」生活过的人,至今私下还说:「日本人不坏,他们到村子里来,还
给小孩吃糖。」日本人还不坏,谁坏呢?「苏联人坏!苏联红军来了,烧杀抢奸
无恶不作!」

苏联红军绝不可能比日本鬼子还坏。它是「解放者」,而日本人是侵略者。但我
相信在一定的情况下,二者的坏和「不坏」会发生逆转。「解放者」和侵略者都
是外国人,都对中国领土怀有野心。历史证明,它们都不是好东西。日本人「不
坏」,是因为有一个中国人的政府在起着作用;苏联红军坏,是因为没有一个中
国人的政府管着,哪怕它是一个傀儡政府。在战争后期,大部分中国沦陷区人民
的生活,甚至超过日本本土许多。日本由于穷兵黩武,缺乏资源,生产能力及民
众生活水平急剧下降,加之遭到盟军的海上封锁和空中攻击,其危机感日盛一日
。反而是沦陷区的生活值得他们羡慕。当然,满、蒙、华北及华东、华南各地的
情况,不尽相同也不能一概而论。但由中国人出面组织「伪政府」,比没有这样
的政府更符合中国人的最大利益这一点,是可以肯定的。

就汪精卫而言,他的政府成立后,日军再没有发生过类似南京大屠杀的公然暴行
。这个历史事实,谁也无可否认。

「民为贵,而社稷次之」

汪氏政权对日妥协,付出「密约」中规定的沉重的政治代价;而日方也要受该「
密约」的制约,履行其承诺。善待中国俘虏,即为一条。所有中国军队,在战场
上投降,都可以接受改编为汪精卫的部队,亦即我们惯称的「伪军」。「伪军」
的方式,保存了中国的军事实力。随着时间的推进,庞大的伪军数量(至少有数十
万之众)在日占区的「合法」存在,对于日军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种威慑力与牵制力
。伪军是投汪,而非投日,这总比汉将李陵直接投降匈奴要好。除了反共,即与
八路军、新四军极为有限的作战,如「清乡」等等,汪精卫的伪军没有与重庆的
国军发生过正面战斗。即便是打共产党,其总和也远远比不上一次「皖南事变」
的规模及后果。

「一日下午我见汪先生,是暑天,说过正事之后,两人两杯啤酒,一碟海苔,稍
稍闲谈。我看见汪先生脸色尚有馀怒,问可是为军队的事情,汪先生冲口而出:
『刚才板垣参谋长来要想我们与日本军队并肩对重庆作战,我当即答他,如此我
们的军队必反转枪口打日本军!板垣就不好意思再提了。』此刻他的声音还是这
样激烈。」(胡兰成《今生今世》)

胡兰成曾追随汪敬卫的「和平运动」,曾任汪氏中央宣传部次长、《中华日报》
总主笔。他的自述固然有为汪精卫开脱之嫌,却也没有事实足以证其伪。他最后
由于对形势的看法迥异于汪而失去信任,解掉了官职,甚至被汪亲自下令投入狱
中,经其日本友人营救方才脱险。

一九四四年夏,日军进攻长沙、衡阳。七月,华中日军司令部请胡兰成前往汉口
,与作战参谋会见,告胡这次「日军纪律甚好」。其言带有「你看我们遵守了承
诺」的诚意。华中、华北和华南所有的大城市,几乎都在汪精卫出走前沦入敌手
,只有一个长沙守住了。日军为了夺取长沙、衡阳重镇,打通京广(京汉、武广)
铁路线,分别于一九叁九年九月、一九四一年九月、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发动了叁
次长沙会战,日方共伤亡一十一万一千馀人。到此次长衡会战,日方再伤亡六万
六千八百馀人。守卫衡阳的第十军军长方先觉,在日军强大攻势下苦守五十二天
,击伤一个师团长,击毙各级日军军官千馀人,城既破,又率军坚持巷战数十小
时。长衡守军如此顽强的抵抗,以及日军的惨重损失,并没有激起大规模的报复
行动,而是值得自夸的「纪律甚好」。方先觉被俘,日军将他关押在一个天主教
堂内,不但没有施以虐待,反而戒备松懈,致使其得以逃脱,回重庆覆命。对抵
抗将领尚且如此,对一般平民百姓可想而知。

有历史学家认为,汪精卫的「和平运动」,至少拯救了数十万、乃至上百万中国
人的生命。(刘学铫《淡水河边谈国史─你,是中国人吗?》)这个数字我想不会
是夸大之词。日军对沦陷区的直接掠夺,也由于汪政权的存在得到了控制。这之
前,日军所到之处,耕牛全部杀光,农民根本无法进行耕作,只有等死。活跃在
江南广大乡村的新四军、游击队也没有办法,总不至于牵着一群牛跟日本鬼子兜
圈子打仗。这个时候农民就希望汪政权出来保护他们的利益,其实连共产党的新
四军也希望汪政权做到这一点,你不是说「曲线救国」吗?先救救农民的耕牛吧
!《沙家滨》里的郭建光,大概也不希望在沙奶奶、阿庆嫂全都饿死的地方打游
击的。

孟子曰:「民为贵,社稷次之。」如果我们承认孟子的民本主义的合理性,就无
法否认汪精卫以既失的国家利益换取民生的合理性,就不能置沦陷区人民的生命
财产于不顾,一味地指责其为卖国贼。

汪与蒋谁更有资格称卖国?

承认「满洲国」一事还可以再讨论。事实证明,东北也就是所谓「满洲」,确实
不是汪精卫卖得了的。而外蒙,的的确确是被蒋介石给卖掉了。一九四五年八月
十四日,即日本宣布投降的前一天,接替宋子文担任外交部长的王世杰,根据蒋
介石的训令签订《中苏友好同盟条约》,承认外蒙独立。两相比较就可以看出,
仅就出卖国家领土而论,蒋介石比汪精卫更有资格称为汉奸:汪氏承认满洲国,
是在中国战败(精锐部队被击溃,首都沦陷,所有的港口、绝大部分重要城市和铁
路为日军占领)的情况下;而蒋氏承认外蒙,是在中国取得战胜国地位的前一天。
汪氏是向咄咄逼人的侵略者妥协,出于迫不得已;蒋氏则是向「友邦」让步,绝
无此种必要。承认满洲国,换来了在沦陷区建立中国人政权的重大政治利益;承
认外蒙非但未取得任何利益,反而引狼入室,使得东北人民受到第二次侵略的严
重伤害。满洲国最后仍收回来了;外蒙却永远地独立于中国之外。外蒙面积为一
百五十六万六千五百平方公里,加上外蒙西北处为苏联强占的数万平方公里土地
,超过「满洲国」的面积一倍有馀。说句不好听的话,如果只丢了「满洲国」,
中国领土尚可稳居世界第二;而今丢了外蒙,中国只好屈居世界第叁了。

中国为抗战付出了极为沉重的代价,胜利后蒋介石「以德报怨」,一笔勾销对日
索赔,优待侵华日军,将绝大多数日本战犯免予惩罚,其中包括罪大恶极的侵华
元凶冈村宁次。这也就罢了。作为(即将)战胜国元首,蒋介石拒绝了美国总统罗
斯福两次提出的将中南半岛归还中国的建议,就实在令人费解了。罗斯福曾驳斥
戴高乐希望战后重返印度????的企图:凭什么逻辑,什么习惯,什么历史法则,
越南要属于法国?越南有一千多年属于中国的历史,明代复归附于中国,后为法
国殖民者控制。二次大战中法国势力被赶出,法国本土亦遭沦陷,战后勉强成为
战胜国而跻身「五强」,这是正是收回领土的最佳时机,不料蒋介石断然放弃。
在抗战结束前不到一年,即一九四四年双十节,他接见戴高乐政府驻华大使贝志
高说:「如果我们能够帮助贵国在该殖民地建立法国政权,我们是乐意的。」如
果蒋介石不出卖外蒙,又顺理成章地接收中南半岛,请想想,今日之中国将是怎
样一个局面?就连世界历史也要大笔改写─那就不会有旷久酷烈的越南战争,不
会有柬埔寨红色恐怖大屠杀,不会有西沙、南沙群岛的领土纷争,中国的影响力
及发展潜力将不可估量。

二战期间和结束之后,中国与西方各国签订的一系列不平等条约被废除,这要算
是抗战获得的报酬。但汪精卫的政府步子更快─

一九四二年八月二十九日,汪宣布驱逐英美、取消领事裁判权,比蒋早两天,翌
年八月一日,汪正式从日本人手里收回租界;

一九四叁年一月九日,汪与日签订协定,日将北平使馆区一切行政权及所有公共
及日本租界交还中方,日本人所享受治外法权予以取消;

一九四叁年一月十四日,意大利政府亦发表同样声明;

一九四叁年二月二十叁日,法国维希政府宣布放弃治外法权,五月与汪政府签订
协定,将平、津、沪、汉口、广州等地租界交还;蒋介石因而(于八月一日)与维
希政府断交,转而承认戴高乐的流亡政府,然而戴高乐不承认蒋单方面宣布取消
法国在华不平等权利,直到一九四六年二月二十八日,才签约废除。

难怪有人感叹:「汉奸的爱国戏,演得比蒋介石又早又快。」(汪荣祖、李敖《蒋
介石评传》)

日本选择投降以避免民族浩劫

汪精卫的悲剧是历史的悲剧。他选择的道路,把自己的命运与日本帝国的命运紧
紧地联系到了一起,「一损俱损,一荣俱荣」。而日本最终是失败了。一九四五
年八月,汪精卫病逝九个月后,日本宣告无条件投降。

作为受日本残害最深的中国人,一方面对终于获得抗战的胜利欢欣鼓舞,一方面
又觉得日本的投降太突然,乃至「太早了」。如果它像德国那样顽抗到底,它受
到的战争报复绝不止是两颗原子弹。一个给那么多民族带来过那么多灾难的国家
,无论从道义还是从情感上说,付出怎样的代价都不会过高。但居然被它躲过了
。日本天皇在他的国家、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,作出了他一生第一个,或许
是唯一的一个堪称英明的决定:无条件投降。按照中国的汉奸理论,他当了日本
有史以来最大的卖国贼、日奸,或称「和奸」。正是这个「日奸」,使日本逃过
了本应严酷得多的战争惩罚,逃过了民族的浩劫,使犯下过滔天罪行的数百万日
本侵略军安全地返回自己的国度,使日本这个几乎毫无自然资源可言的国家获得
了在战后迅速复苏、崛起的一线生机。

中国的汉奸标准,也是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的。当年清军入关南下,着名抗清
英雄史可法曾向清摄政王多尔衮致书议和,提出与大清帝国划疆而治,重演南北
朝的故事。这要是放在抗日战争时期,岂不也是一个汪精卫?当然,多尔衮不是
日本人,也不是女真完颜氏建立的金国,他要的是整个?泄且讶坏绞值幕?
北。于是绝不允和,发扬「继续革命」的精神,宜将剩勇追穷寇,命豫亲王多铎
挥师南下,攻克扬州,屠城十日。史可法作为英雄殉国,谁也不再提他有过的「
卖国」行为。

日本是一个以模仿力而非创造力享有世界声誉的国家。它发动侵华战争,就是想
模仿当年的大清帝国征服中国。日本跟中国的历史渊源、文化渊源,举世皆知。
它有一种浓厚的「大中华思想」,尊重和崇信中国的文化典章制度,认为今日的
中国民族(主要是汉民族)不足以与如此华美、悠久的中国文明相匹配,惟有大和
民族才有资格和能力承继中华文化之大统。日军每攻克一座中国城池,其将领必
赋汉诗,悲古今,大有一统江山之壮志,而无一丝战争罪犯之羞惭。日本的最终
失败,当然由诸多原因造成,其战线铺得太开,过早地暴露称霸全球的野心,尤
其发动太平洋战争导致美国的参战,是其致命因素。它如果集中全力来打中国,
然后再花相当时日巩固对中国的统治,或可成为大清帝国第二。因此单从日方侵
华战略的技术层面来说,它允许汪精卫的议和,腾出手来发动太平洋攻势,是一
绝大错误。更早一些,追溯到中日甲午海战,那是它实现征服中国的最佳时机,
中华(大清)帝国的不堪一击,如大厦之将倾,但它居然接受了清廷的求和,与李
鸿章签订《马关条约》。以得一台湾,暂抑其吞并中国的欲火。结果中国赢得了
喘息之机。推翻清朝后,军阀混战,日本及西方列强固然趁机捞取了许多利益,
中国军队也在自相伐斗中进行了「现代化」的冶炼,才有抗日战争时「叁敌一」
的战斗力,而不是这之前的「十敌一」,甚至「十不敌一」。日本的本来目的是
做第二个大清帝国,不料却做了第二个金国小朝廷。 但今人谈论历史人物,我
以为大可以平心静气。痛斥其为汉奸无助于解决今日的任何问题。而且,汪其人
确实有值得研究之处。